黑暗。粘稠、厚重、仿佛具有实体般的黑暗包裹着我。不仅仅是光线的缺失，而是一种吞噬一切感官的虚无。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，只有手腕处那冰彻骨髓的触感无比清晰，像一道铁箍，将我拖向未知的深渊。

那只枯瘦的手力量奇大，我所有的挣扎都如同蚍蜉撼树。脚跟徒劳地在地面上摩擦，却无法减缓丝毫被拖拽的速度。门内的黑暗仿佛有生命，蠕动着，欢迎着我的进入。那股混合着霉变、尘土和一丝甜腥的腐败气味更加浓烈，几乎令我窒息。

“砰！”

一声沉闷的响声在我身后响起，是那扇深绿色的铁门关上的声音？不，更像是……那堵凭空出现的砖墙移动的声音？我无法回头确认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门外走廊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晕被彻底隔绝。

完全的、绝对的寂静，只剩下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，以及身体被拖动时，衣物与粗糙地面摩擦的窸窣声。

视觉在极致的黑暗中完全失效，其他感官被迫放大到极致。

我感觉到身下的地面从楼道粗糙的水泥，变成了某种……更易碎、更凹凸不平的东西。像是踩碎了干燥的树枝，又像是碾过了细小的砂石，发出“咔嚓”、“沙沙”的轻响。那是什么？我不敢去想。

那只手依旧牢牢地钳着我的手腕，它的冰冷正透过皮肤、肌肉，似乎要冻结我的骨髓。我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掰开它，指尖触碰到那皮肤的瞬间，一种难以形容的触感让我猛地缩回——那不像活人的皮肤，更像是在冷库里放置过久的皮革，干瘪、僵硬，带着一层黏腻的冷汗（如果那真的是汗的话）。

“放开我！你到底是谁！”我嘶哑地喊道，声音在黑暗中撞击，却传不远，仿佛被这浓稠的黑暗吸收了。

没有回答。

我只知道，我的电车还需要充电，我的生活还要继续。我拧紧电门，汇入清晨的车流。但我的目光，总会不由自主地扫过手机屏幕，警惕着那可能再次响起的、来自深渊的订单提示音。

因为我知道，“他们”的领域，或许远不止那一栋废弃的楼房。而人间的路，有时候，比鬼域更加凶险难测。

在我的电动车仪表盘下方，紧贴着塑料外壳的内侧，不知何时，多了一个小小的、用黑色蜡笔画的、歪歪扭扭的笑脸。

像那个滚落在桌脚的娃娃头颅脸上的笑容。

我骑着车，载着这个无声的标记，再次扎进了这片逐渐被晨光照亮，却依旧充满未知的、城市的海洋里

晨光刺破云层，将城市从沉睡中唤醒。街道逐渐喧嚣，汽笛声、行人的交谈声、早餐摊贩的吆喝声，构成了一曲熟悉的人间烟火乐章。我骑着电车，混在早高峰的车流里，身体随着车辆微微晃动，灵魂却仿佛还滞留在向阳路17号那间弥漫着腐败与绝望气息的客厅里。

手腕上的淤痕在阳光下呈现出更清晰的青紫色，像一道诡异的烙印，隐隐传来持续的、冰凉的刺痛感，提醒着我昨夜并非虚幻。我不敢去看，用袖口用力往下拉了拉，试图遮盖住这不该存在的印记。

口袋里的那张二十元纸币，依旧安静地躺着。我不敢再去触摸，那微弱的、仿佛心跳般的搏动感时有时无，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我的神经上。我几次想把它扔出车外，却又一种莫名的恐惧阻止了我——扔掉它，会不会引来更可怕的东西？它似乎是那个女孩与我之间唯一的、危险的“连接”。

我回到了租住的狭小单间，反锁上门，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，久久无法平息粗重的呼吸。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，灰尘在光柱中飞舞，一切看起来如此平常，却又感觉如此陌生。我检查了手机，除了那条“系统故障”的订单取消信息，再无其他异常。仿佛平台系统真的只是打了个盹，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。

可我知道，不是。

我请了病假，一整天都浑浑噩噩。只要一闭上眼，就是女孩空洞流泪的眼睛，冰冷跳跃的蓝色火焰，以及角落黑暗里那充满恶意的低语。我疯狂地在网上搜索关于“向阳路17号灭门案”的更多信息，但能找到的只有寥寥数语的旧闻报道，语焉不详，对那个“幸存的小女儿”的后续更是只字未提，仿佛她被整个世界遗忘了。

傍晚时分，疲惫和紧张终于让我昏睡过去。但睡眠并不安宁，破碎的噩梦纠缠着我——我在无尽的黑暗走廊里奔跑，身后是“沙沙”的摩擦声和女孩断断续续的哭泣；我打开冰箱，里面不是米和蛋，而是……我不敢回忆那瞬间瞥见的、扭曲的影像。

突然，一阵熟悉的、尖锐的提示音将我惊醒！

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，心脏几乎跳出胸腔。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。

是外卖平台的接单提示音！

不！不可能！

我颤抖着抓过床头的手机，屏幕亮起，刺眼的光让我眯起了眼睛。

不是向阳路17号。

订单地址：幸福小区，B栋，404室。

商品：一份皮蛋瘦肉粥，一笼小笼包。

备注：（空）

支付方式：在线支付。

一个极其普通，甚至有些老旧的居民小区地址。商品也是最寻常的早点。

我死死地盯着屏幕，心脏在确认地址不是那个噩梦之地后，稍稍回落，但一种莫名的、沉重的不安感依旧挥之不去。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吗？我对所有订单都产生了恐惧？

平台的提示音还在响着，催促着我接单。超时未接，会被系统处罚。

我深吸一口气，努力告诉自己，这只是个普通订单，幸福小区，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地方。我需要工作，需要赚钱，不能因为一次诡异的经历就彻底放弃生活。

手指悬在屏幕上方，犹豫了片刻，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下了“接单”。

我必须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。也许，只有通过完成正常的订单，才能逐渐冲淡那份恐怖的记忆。

我骑上电车，驶向幸福小区。清晨的空气清新凉爽，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惬意。手腕上的淤痕在握把时传来阵阵隐痛，口袋里的纸币似乎也随着车辆的颠簸轻轻摩擦着我的大腿。

幸福小区果然如我所料，是一个有些年头的居民区，楼体略显陈旧，但生活气息浓厚。老人们提着菜篮子进出，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。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。

我找到B栋，停好车，拿着外卖走上四楼。404室，深褐色的防盗门，门上贴着一个褪色的福字。

我按响了门铃。

“叮咚——”

门内传来脚步声，接着，门被打开了一条缝。

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中药、灰尘和某种……淡淡腥膻气味的气息，从门缝里飘了出来。这味道让我胃里一阵翻腾，几乎是瞬间就联想到了向阳路17号。

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太，头发花白，梳得一丝不苟，穿着一件干净的深蓝色旧式罩衫。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，眼神有些浑浊，但看我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奇怪的……审视感。

“您的粥和包子。”我压下心中的不适，将外卖递过去。

老太太没有立刻接，而是上下打量着我，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，尤其是眼睛部位，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。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，声音干涩沙哑：

“小伙子……你脸色不太好啊……”

我愣了一下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：“没事，阿姨，可能昨晚没睡好。”

老太太缓缓地摇了摇头，伸出枯瘦的手，接过了外卖。她的手指冰凉，触碰到我的瞬间，让我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。

“没睡好……”她喃喃着，像是自言自语，又像是对我说，“不光是没睡好吧……你身上……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了……”

我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，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
“阿……阿姨，您说什么？”

老太太抬起那双浑浊却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，直勾勾地盯着我：“一股子……阴气，还有……怨念的味道。你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了？”

我张了张嘴，喉咙发干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，撞击着胸腔。

她怎么知道？！

老太太没有等我回答，只是叹了口气，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老年人看透世事的怜悯和一丝无奈：“唉……造孽啊……拿着。”

她说着，从门缝里递出来一个小小的、三角形的黄色符纸，用红绳系着。符纸看起来有些年头了，边缘已经磨损，上面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文。

“这个……贴身戴着。或许……能帮你挡一挡。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，“下次……要是再接到那种‘地方’的单子，能躲……就躲躲吧。有些‘饿’，是填不饱的……”

说完，她不再看我，缓缓地关上了门。

“咔哒。”

门锁合上的声音，将我惊醒。

我站在原地，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、带着些许香火气息的三角符咒，浑身冰冷。老太太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，刺破了我试图构建的心理防线。

她闻到了？她感觉到了？那股所谓的“阴气”和“怨念”？

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符咒，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纸币，手腕上的淤痕依旧隐隐作痛。

这不是结束。

远远不是。

我失魂落魄地走下楼梯，阳光照在身上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老太太的话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——“有些‘饿’，是填不饱的”。

那个女孩……她渴望的究竟是什么？如果不仅仅是食物，那会是什么？温暖？陪伴？还是……解脱？

我骑上电车，漫无目的地行驶在街道上。城市的喧嚣再次将我包围，但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。周围的人行色匆匆，为生活奔波，他们看不到我身上的“污渍”，感受不到我口袋里的“冰冷”，也听不到我耳边可能随时会响起的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“订单提示音”。

我将老太太给的符咒塞进了贴身的口袋，与那张诡异的纸币隔着一层布料。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，但至少，这是一个来自“正常世界”的微弱援助。

下午，我强迫自己又接了几单，都是送往写字楼、商圈的普通订单。过程很顺利，没有异常。这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。

也许，向阳路17号只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意外。也许，老太太只是比较敏感，看出了我的精神状态不佳。

然而，这种侥幸心理，在傍晚时分被彻底粉碎。

当我送完最后一单，准备收工回家时，手机再次响起。

不是接单提示，而是一条系统消息，来自平台客服。

标题是：【系统通知：关于异常订单处理的补充说明及骑手关怀】

我心里咯噔一下，点开了消息。

内容大致是：平台监测到近期部分区域可能存在定位或信息录入错误，导致极少数骑手接收到无效或异常地址订单（举例中，赫然包括了“向阳路17号”！）。平台对此深表歉意，并已进行系统优化。为表关怀，将为受影响骑手发放小额补偿券云云。

官方、刻板，试图将一切归结于技术故障。

但真正让我头皮发麻的，是这条通知最下方的一行小字，仿佛是无意间遗留，又像是某种冰冷的嘲讽：

“温馨提示：骑手在配送过程中，如遇任何无法解释的情况或感到不适，请务必优先确保自身安全，可随时终止配送并联系客服。但请注意，系统检测到的高需求、低响应区域，可能会自动提升订单优先级和奖励金额，以保障用户体验。”

高需求……低响应区域……

自动提升……订单优先级和奖励金额……

保障……用户体验……

“用户体验”？

谁的“体验”？

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字上，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。平台的解释非但没有让我安心，反而像是在确认——确认那些“异常”订单的存在，并且，平台某种程度上是“知情”的！甚至……它在用一种隐晦的、非人道的方式，默许甚至利用这种“异常”来“保障”某种特殊的“服务”？！

那些角落里的低语……“他们”……难道平台系统，在某种程度上，也被“他们”影响甚至渗透了吗？用奖励和优先级作为诱饵，将一个个像我这样的骑手，送往那些不该去的地方，去满足那些无法填饱的“饥饿”？

我猛地想起女孩最后的警告：“不要接……除非你想变得和我一样……”

变得和她一样……被困在永恒的黑暗与饥饿中？

我靠在电车上，感到一阵天旋地转。这个世界，远比我想象的更加疯狂，更加危险。我所依赖的谋生工具，可能正不知不觉地将我引向深渊。

就在这时，手机又响了。

这一次，是电话。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。

我犹豫了一下，深吸一口气，接通了电话。

“喂？”我的声音干涩。
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，然后，一个略显低沉、带着些许不确定的男声传了过来：

“请问……是……‘跑腿的老周’吗？”他念的是我在平台上的昵称。

“是我，你是？”

“我……我可能有点冒昧。”对方的声音似乎有些紧张，“我是在……在一个骑手论坛的私下小组里，看到有人提到你……说你可能……遇到过一些‘奇怪’的单子？”

我的心脏猛地一缩！骑手论坛？私下小组？

“什么意思？什么奇怪的单子？”我警惕地问道。

“就是……地址很偏，或者感觉不对劲，送完了心里发毛……甚至……遇到一些没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的那种……”对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，“比如……向阳路那一带……”

我的呼吸骤然停止！

他知道了！他提到了向阳路！

“你是谁？！”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。

“别紧张，兄弟！我没有恶意！”对方急忙解释，“我……我可能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情！就在上周，西郊的那个废弃纺织厂……我……我到现在都不敢晚上走那条路！我在小组里看到有人隐晦地提了一句向阳路和老周，我花了很大力气才……才打听到这个号码……”

他的话语凌乱，但那份恐惧和寻求认同的感觉，无比真实。

废弃纺织厂……西郊……那里也有类似的传闻！

我不是一个人！

还有其他骑手，也遭遇了这些！

一种混杂着恐惧、激动和一丝找到“同类”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。

“你……你遇到了什么？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。

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，然后传来一声压抑的、带着哭腔的叹息：

“电话里说不清楚……兄弟，我们……能见一面吗？”

我握紧了手机，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外壳里。

窗外，夜色渐浓。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，勾勒出繁华的轮廓。但我知道，在这片光明之下，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、发出“饥饿”信号的黑暗角落。

而我和电话那头陌生的同行，不过是偶然窥见了冰山一角的、迷途的羔羊。

“好。”我听见自己说，“时间，地点。”

我知道，踏出这一步，可能意味着卷入更深的漩涡。但我别无选择。我不能再独自承受这份恐惧，我需要知道真相，需要知道如何在这个变得诡异陌生的世界里……活下去。

夜幕降临，我骑着车，再次汇入城市的车流。这一次，目的地不再是某个恐怖的配送点，而是一次可能与真相相关的会面。

但我口袋里的纸币，依旧在隐隐发烫。手腕上的淤痕，在夜风中传来清晰的刺痛。

仿佛在提醒我——订单，尚未结束。